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驚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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驚魂

倩真坐在搖籃車對面,拿帕子的繡花逗三春,三春揮著雙手來抓,腿也微微動了動。

喬二嫂停了縫補,擡眼看看她,再看看自家孩子,不由得嘆了一氣。

倩真扭頭看她一眼,柔聲勸道:“嬸子,妹妹越來越好了。”

喬二嫂笑笑,說:“也是。”

她見倩真眉眼清澈,不見一絲愁苦,就問:“倩真,你的事,有打算了嗎?”

“嬸子,有我娘做主呢。”

喬二嫂收起笑,搬了杌子靠近她,說:“那事,你是怎麽想的?你粟嬸嬸氣得不得了,想替你們出口氣,又擔心連帶傷了你,特地囑咐我來探探口風。好孩子,叔叔嬸嬸是什麽人呢,你是知道的。你若有什麽想法,只管說。”

倩真笑笑,說:“嬸子不必惱,塞翁失馬焉知非福,這才兩個月就看清了人品,好過日後再事發。原本這事就不該成,我娘煩他家好些年,只因這兩年有所收斂,一時心軟才答應了,至今還後悔呢。這事成不了,算是補了先前的過,正正好。”

“那就好!就她家,一門心思巴高望上,總有那麽一天,又要跌跟頭。不怪你娘糊塗,洪澤小子,這兩年看著不錯,可惜了,攤上這樣的爹娘,一個秀才就到了頭。你瞧那畏畏縮縮的樣,哪個舉人老爺是這德性,便是文章寫得好,那也入不得大人們的眼。”

倩真笑笑,說:“是啊,爹生娘養,縱有不如意,逃不開也掙不脫,這都是命啊!”

說曹操曹操就到,喬二嫂看一眼門外,悄悄朝她使了個眼色,無聲說了個“洪”,又點了點腕上的紅繩。

倩真懶得回頭。

洪澤癡癡地看了會,終究挨不住喬二嫂的白眼,落寞地回屋去了。

喬二嫂撇嘴道:“呸,不過是個生員,就一副官老爺憂國憂民的做派了。毛腳雞一只——上不得臺盤。”

倩真只覺好笑,小聲說:“嬸子不必如此,憑他家去吧。還請嬸嬸幫忙勸一勸,除了粟嬸子,還有我娘。她老打發我出門,生怕我有別的心思,實則沒有的。我跟她說不要緊,她只當我是太懂事,悄悄把委屈往肚裏咽。對我來說,少了這事,通身自在。嬸子別誤會,我喜歡妹妹,樂意陪她玩。”

“嗯嗯,你放心。啊呀,眼看就八月了,隔壁徐秀才,怕是要成舉人老爺了。魯源老家縣試在即,他爹送回去試試。唉,他也要出息了,一樣上的學,我們家那混小子,半篇文章都做不好。這也是我的命!”

倩真笑著勸慰:“喬夏生龍活虎,志不在此,不如明年去考武舉吧,一樣出息。”

喬家兩兄弟都幹這行。龍生龍鳳生鳳,侍衛的兒子,舉業指望不上。喬二嫂早想通了,方才不過隨口發句牢騷,這會回了神,笑道:“正是,坐不住,綁起來也無用。只是……春生有些可惜了,書讀得好,粟先生卻說不走這條道,另有安排。”

倩真正要說話,突然聽見屋外有大吵鬧聲,連忙起身,將門推到掩住一大半,然後移到窗邊往外看,還不忘提醒:“嬸子,不要弄出動靜來。”

同光院裏沒別人,倩真只瞧見春秧從粟家出來,輕輕跳起,單手吊在西邊院墻上,腿一擡,輕松將自己蕩起,腳尖勾到了上邊,略微一翻,不見了人影。

倩真安下心來,把門拉開,回頭說:“是那邊院裏的事,春秧過去了,呃……翻墻去的。”

喬二嫂心慌,說:“我去看看,你替我看一會。”

“好!”

喬二嫂著急忙慌往那邊趕,倩真也坐立難安——她不怕看孩子,但是很怕裏屋那個老人。從前兇神惡煞,如今面如死灰,盯著人看的時候,很像神鬼故事裏的妖婆,讓人渾身發麻。

她抱著三春邁出門檻,院門大開,若有外人經過,一眼就會看見她。於是抱著再過去些,三春指著外面,搖著上身喊:“去,去!”

屋裏傳來可怖的咳喘聲,倩真心慌地抱著她往外走,期盼著能碰上個熟人,才走到院門附近就見松秋牽著馬往西邊走。松秋扭頭見是她,朝她搖頭。

倩真貼著門,不好再往外走,又不敢去喬家,只好掉頭回自家。

洪澤陰魂不散地喊:“倩真,倩真……”

倩真加快步子,小跑回房挨著窗坐下,聽著院裏的動靜,心不在焉地拿米糕哄三春。

魯同懷癱軟在地,有一聲沒一聲地哎喲。

“春秧,你到裏邊去。”

春秧沒有聽話照做,而是去了門外,和穿著灰色袍衫的幾人對峙,預備隨時保護爹。

粟騫一腳踩在魯同懷大腿根,用力碾了幾下,撤了再問:“疼不疼?”

魯同懷恨得咬牙,但眼下不得不服軟,趁機翻轉,護住下身。他嘶啞著喊:“他天生是個沒卵蛋的,不能傳宗接代,不能做男人,就算得了案首也只能做個廢物。我替他尋了門道,正經是為了他好。這事我籌劃了好些年,送了一大包銀子才……”

外頭的人重咳了兩聲,他連忙閉了嘴。

粟騫又在他後背踩一腳,他受不了這樣的痛,嗷叫了一會,又哀求:“粟先生,真是誤會,我真不是純心要害他。不信你去問問他,人還沒齊,黃公公後日才走,這會還在驛館裏。”

死不悔改!

粟騫蹲下身來,拽著他頭發將腦袋提起來,再往下磕。

魯同懷生怕死在他手裏,顧不得去抹血,大叫道:“我是朝廷命官,你敢這樣對我,我要有點什麽,上邊一查,你全家都得死!”

粟騫嗤笑一聲,提起來再磕。

魯嫂子扶著門框邁出來,擋開李秀榮伸出的手,顫顫巍巍走兩步,氣若游絲哀求:“魯源的事,已不可挽回。我肚裏還有一個小的,沒了爹可不行。還請粟先生高擡貴手,放他一馬。”

李秀榮又氣又急,目光落在她高聳的肚子上,再多的話也只能化作一嘆。魯源可憐,這母子也可憐,血脈親情,是刻在骨子裏的。她一個外人,又怎麽好苛責她為了自己的孩子,忘掉那畜生傷害魯源的恨。

想起往日情分,她惱道:“你們家的事,我們管不了,也不管了。”

她拉了粟騫往外走,叫上春秧:“春秧,走,我們家去。人回不來了,那得收拾收拾,給魯源送點東西去。別人不惦記,我們總不能忘了他。”

一家三口往外走,那幾個黃門進屋瞧一眼,不顧魯同懷哀嚎控訴,也要走。

李秀榮含著淚說:“他一個半大孩子,懂什麽?到了那地方,沒有銀錢打點,只怕會讓人吃了去。粟騫,你替我辦事去,多兌些小銀票,再想想能給那公公送些什麽,到了裏頭,有人照應才好。我……”

身後一聲淒厲慘叫,幾人同時轉身,落在最後的小黃門幾大步躥回去,隨即大叫:“不好,殺人了!”

李秀榮腿一軟,春秧和粟騫同時伸手扶住。粟騫朝春秧搖頭,快速安慰道:“送你娘回去,放心,有我呢。”

春秧早有猜想,流著淚說:“是嬸子,方才是……”

魯嬸嬸不是要饒過他,是怕連累了他們一家,故意趕人。

粟騫點頭,說:“我知道了,你放心,我早些進府去求情。”

李秀榮抹一把淚,說:“我們上堂替她作證,那畜生沒天良,死有餘辜。”

她說不下去了——父為子綱,古往今來,賣兒賣女的不知有多少。妻卻不是夫綱,妻殺夫,從來都是死罪。

她只能指望她家的頂梁柱,這事這麽難,夫君得冷靜思考,才能想出對策來。她擦凈臉,努力站直了,手搭在春秧扶她的胳膊上,說:“我們先回去。”

春秧不放心地扭頭看,粟騫立定在原地,朝她點頭。

魯嫂子左手托著肚子坐在堂中央,右手連同那把帶血的菜刀,都落在身側的幾上。

她面色平靜,仿佛腳邊不是一具死屍,而是一張無關緊要的腳踏。

見識過不少陰私的小黃門都驚詫不已,一時犯了難。

挑人的事,過的明路,冊上蓋了印,誰也挑不出毛病。至於這後邊的麻煩,本不與他們相幹,只因幹爹和地上這位同鄉有幾分交情,又怕得罪王府,給自己添麻煩,這才打發他們跟回來看看。這會人死了,得抓緊撇清了才好,要是傳出什麽名聲,宮裏那些吃人的鬼,又要拿幹爹做筏子了。

領頭的人打發其中一個小的去報官,粟騫擋在門那,說:“這裏是王府的宅子,有事自然該報到府裏去。”

他回頭,大聲喊道:“松秋,仍舊回去,再跟楊大人說一下這裏的事。我是人證,不好走開。”

松秋機靈,一下就悟了。以兩家的交情,粟爺自然要盡力保住這家的嬸嬸,況且先前粟爺出了手,若是不早做打算,難免牽連到自家。因此,他到了楊大人跟前,便添油加醋說魯同懷為了還賭賬先賣兒子又暴打孕妻,最後誤丟了性命。

楊大人打發收下報到裏邊去,又叫人跟著松秋去看守命案場地。

指揮使彭大人一到,死屍不會行刺,暫且放一邊,先盯著幾張生臉質問:“哪裏來的?”

王府地盤,閑人免入。宮裏來人,若無密旨,需報備到裏頭才算正道。方才進巷子,拿了宮裏的腰牌亮明身份,又有這位粟先生作保才進來。這會幾人一齊看向粟騫,粟騫含含糊糊說:“這些人,受魯奉祠之邀,前來……”

那幾人深感不妙,拱手告辭,怕彭大人不放人,又說:“請大人明鑒,黃公公領命出來招募太監,照新令只由內務府驗看,不必取原籍地方官印結,因此沒有稟告王府。這位先生上訴說此子非自行凈身,公公便派我們來查驗。這人命官司,我們實在不知情。”

粟騫見他們上了套,拱手道:“正是。彭大人,黃公公是太後娘娘身邊的人,行程緊湊,耽誤不得。是粟某多事,該怎麽罰,我來領受。”

彭大人看一眼手下,堵門的兵士讓開了道,幾個黃門趕忙走了。

外人走了,彭大人笑問:“粟先生怎麽被扯進來了?”

粟騫苦笑道:“都是鄰裏,擡頭不見低頭見的。方才聽見打罵聲,過來相勸,見不得婦孺受苦,莽撞出手,阻攔了兩下。以為這事已經了結,誰知幾位中官道出內情,矛盾又起,夫妻二人互相推諉。魯大人拿刀要砍,人命關天,我一時情急,叫了一聲,他腳下一絆,就……”

再怎麽絆,那刀也不可能絆到自個的後脖子上去,粟騫一面說,一面連連拱手討人情。

彭大人走過去,從呆楞的婦人手裏拔走那刀,左右翻看一番,當下就結了案。他擡腳將死屍翻了個面,只露出前頸的刀傷,這才說:“魯奉祠行事冒撞,釀成慘禍,死狀可怖,未免驚了鄰裏,裝槨了再帶走。這婦人身為妻室,不端莊順從,不知規勸,也要受罰。這事要報到裏頭去,先帶走,聽候發落。”

粟騫忙說:“她這身子,多有不便。我是說大兒被帶進宮服侍貴人,魯大人膝下,只有這……”

彭大人嘆了一聲,說:“好生扶起來,走吧。”

粟騫跟上他,密語幾句。商家和洪家都有人探頭探腦,粟騫的冷眼和彭大人的厲目,嚇退了人。兩家都關了門窗,事不關己高高掛起。

方才動靜大,他們未必就不知道些內情,如此看來,將來把人弄出來了,也不能再回這裏。粟騫當下告辭回家,和驚惶未定的李秀榮商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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